路线图
中短篇小说集
陕西太白文艺出版社2017年1月出版
《路线图》收入王芫近几年来用中文写作的反映中国人海外移民生活的小说:《路线图》《父亲的毒药》《啊,加拿大》等。她用女作家细腻的文笔为我们讲述了中国人在海外的生活、事业与情感,深刻反映出了中西方差异下的女性情感与生活。
王芫的作品具有浓郁的现代感。无论是在对价值观、人生观以及对存在的叙述方面,都是极富个性的,表现出了作者独特的思维方式和言说方式。她感觉细微,能对日常生活中的细小物象有敏锐的感应,并能很到位地将其表述出来,显示了女性作家所特有的感觉优势。行文中,不时插入一些不拘一格的随感和十分别致的议论,使作品获得了一种叙述上的节奏和弹性,并不时给人以智慧的亮光,充分显示出了作者的聪颖以及一种不俗的幽默品格。
《路线图》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是一本情节与文笔俱佳的优秀文学作品。
评论摘要
王芫的作品看似中规中矩,略显坚硬与冷静,比如《路线图》,于平稳的叙述中呈现出的是不同文化背景下三代女性的成长,母亲的迁就与无奈,做女儿的坚忍与脆弱,自己女儿的单纯与刚强,都于不动声色的叙述中一一呈现。作品在描写女性或可于不同人生阶段所具有的核心性格与品格的同时,也流露出作家身为女性的温情和仁慈。其作品中对于“来路”的人生瞭望引人深思,在真诚中显现出的宽厚而稳定的底色,或来源于她在国内早就开始的文学历练。
何向阳
王芫有点像奥斯汀,奥斯汀的世界在客厅,王芫的世界在写字楼。也许没有谁比王芫更了解这个世界的复杂结构,她怀着怜爱、怀着嘲讽探索其中的缝隙、错乱和虚妄。王芫大概是最早写“小资”、写自领的作家,但是她终究没能成为这个阶层在文化上的代言人,当然也就不能由此获得巨大的象征性资本,其中主要的原因是她太聪明、太诚实,以至于不肯编造“神话”,然而正因如此,王芫的书是那个整洁、浮华的世界的沉着、真实的见证。它见证了一代人如何构建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生活。见证了这个时代飘浮无定的人性。
李敬泽
王芫的作品具有浓郁的现代感。无论是在对价值观、人生观以及对存在的叙述方面,都是富有个性的。表现出了作者独特的思维方式和言说方式。感觉细微,能对日常生活中的细小物象有敏锐的感应,并能很到位地将其表述出来,显示了女性作家所特有的感觉优势。行文中,不时插入一些不拘一格的随感和十分别致的议论,使作品获得了一种叙述上的节奏和弹性,并不时给人以智慧的亮光,充分显示出了作者的聪颖以及一种不俗的幽默品格。
曹文轩
出现在故事中的只是无名的小人物。只是些在焦虑、不明就里的欲望、梦想与冷漠的驱使下奔突于都市丛林中的现代人。每个人物心中,间或有一块柔软的、血肉的角隅,但它不仅在都市的包装下秘不示人,而且人物自己或许也忘记了它的存在。
戴锦华
《父亲的毒药》写作中有某种直觉成分,触及人类情感中最深奥的部分及他们生活中最微妙之处,直觉有时犹如大树的根须,在幽暗、深厚的土壤中伸展。
李昌鹏
路线图
目录
为了维克托
路线图
啊,加拿大
父亲的毒药
G点
写作的“第二十二条军规”
章节试读
为了维克托
(中篇小说)
1987年,邱振锋从山东农村考进北京一所大学。他个子高挑,身材瘦削,眉目俊朗,与当时走红的演员周里京颇有几分形似,尤其是从侧面看过去。周里京最出名的角色是《人生》里的高加林。很多人记不住演员的名字,就直接夸他说:“嗨,你挺像高加林的。”
邱振锋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了第一个女朋友。女孩子是北京人,相貌一般,但是打扮不俗,敢爱敢恨的泼辣劲儿也有几分《人生》中黄亚萍的影子。邱振锋则是个谨言慎行的人。他八岁的时候父亲病故,母亲改嫁,是亲戚们轮流把他带大的。身世的艰难造就了他极强的自我克制,就算有人把好吃的东西端到他跟前,他也要环视左右,确认再也没人可以谦让了,才会拿起筷子。两人之间的亲密关系一直是女方在推动。第一次上床的时候,女友拿出了避孕套。邱振锋不动声色,老手一般淡漠地撕开包装,脑海里却浮现出巧珍学习刷牙的一幕。
邱振锋1991年大学毕业。此时,经过十年的积累,大学生在社会上已经不再稀缺,邱振锋正式分配留在北京的可能性十分渺茫。如果一定要留北京,只能做北京人不愿意做的工作。邱振锋和女友商量,女友不置可否。邱振锋也想有更好的发展,于是就读了研究生。读研究生有工资,按照规定也可以结婚,但邱振锋却不敢向女友求婚。他忌讳的是这个“求”字。他感觉这个字放大了自己尚未拥有北京户口的现实,即便“求”到了,日后也会一辈子活在高加林的阴影之下。
可只要没领证,避孕套就必不可少。研究生工资不高,邱振锋只能省吃俭用。
三年文学史很快就读完了,能解决户口的工作仍然没有特别理想的,但邱振锋坚决不再读书了。他没有跟女友商量,自作主张与一家报社签了合同,做五年夜班编辑。
尘埃落定。邱振锋将捷报告知女友,没想到却挨了当头一棒。原来女友一直打算带着邱振锋去深圳闯天下,听说他签了五年卖身契,立刻火冒三丈:已经是90年代了呀!你怎么还是一颗八十年代的脑袋呢?你知道现在社会变化多快吗?北京有什么好留恋的?北京户口最多再过三年就没用了!
气急败坏的女友临走时说了一句刻薄话:原来你就是个神形兼备的高加林!当个宣传干事就心满意足,吃上商品粮就算革命成功!
长达五年的恋情顷刻间灰飞烟灭。
失恋的痛苦,让邱振锋刹那间理解了普希金的诗句“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这首诗他在中学时代就背得滚瓜烂熟,但却一直不理解什么叫做“被生活欺骗”。没错,生活中有骗子。他的姑姑去年被一个亲戚骗走了三千块钱,那个一脸忠厚的亲戚就是个骗子。可什么叫做“被生活欺骗”呢?生活,不就是自己过的日子吗?它怎么能反过来欺骗自己呢?被女友劈头盖脸痛骂了一顿之后,邱振锋突然醍醐灌顶:原来这就叫做被生活欺骗。
十年前你为了一个目标潜心修炼;十年后出山一看,你那个目标已经不值分文。生活变了心,你被生活欺骗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邱振锋从此变得更加谨言慎行。九十年代是社会发生巨变的年代,邱振锋却决心住在象牙塔里,让生活无法找到他。他在夜班编辑的岗位上一干就是五年,等到恢复了自由身,可以调动了,他也懒得积极奔走。他走出校园那年已经二十五岁了,同龄人大多在接下来的两年内结了婚。邱振锋却既不急着结婚,也不羡慕那些成了家的人。为什么要结婚呢?就为了过两年再离?
在生活的轮盘上,邱振锋绝不再轻易下注。但越是这样,他越是对自己已经投下的赌注倍加珍惜。就算人人都觉得北京户口不值钱,邱振锋也不愿意娶北漂女孩儿。他的北京户口可是用七年宝贵的青春换来的,绝不能轻易与人分享。
基于同样的心理,邱振锋一直在坚持写作。他在大学和研究生阶段学的都是文学,出于一种执拗,出于对自己青春岁月的忠诚,他要将已经开始的事业延续下去。邱振锋的问题不在于写,他的问题在于完成。他的手稿可以按斤称,但成篇的东西连个短篇都没有。他自己缺乏目的,自然也就无法赋予主人公目的。他的主人公只有情绪、感觉,而没有选择、行动。这样的人物往往走出第一章,就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去了。
日复一日,邱振锋试图解决自己从未提出过的问题。假如人的生命可以无限延长,邱振锋倒也可以一直这样人畜无害地过下去,可惜,人的身体是有保质期的。违反自然的作息时间、抽烟、长期伏案,这些都在实打实地磨损着邱振锋的皮囊。从三十岁开始,邱振锋正式和医院发生了关系。不过,命运把他带到海伦面前,又过了两年。
邱振锋住在一幢老式筒子楼里。这幢楼建于五十年代,眼下仍然使用着计划经济时代的集中供暖系统—每年冬天11月15日开始供暖,至次年3月15日停暖。但寒流并不遵循人的计划,每年都会打几天时间差。2002年11月初的一天,离供暖还有一个星期左右,凌晨2点邱振锋下夜班回宿舍的路上,北风开始由弱变强。等到他洗漱完毕,钻进被窝里,已经可以听到窗外北风的呼号。按说他这时应该爬起来,把电暖气找出来插上,可是他正在读一本书,看着看着就困得睁不开眼了,于是就在狂风拍打窗棂的节奏中,心怀侥幸地关上了台灯。
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醒来的时候,邱振锋感觉自己的头是放在冰箱里的。他鼓起勇气,从尚有一丝热气的被窝里爬出来,手刚够到搭在椅子上的毛衣,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这个喷嚏来势很凶,像是一团冷空气在他的鼻腔里爆炸开来,瞬间炸得他昏头转向。等他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之后,竟发现自己的脖子卡住了—只能往左转,不能往右转。
一开始,邱振锋认为这属于落枕,根本不需要去医院。他拿了个热水袋垫在右肩上,每隔半个小时倒掉里面的温水,重新注入滚水。中午过后,非但脖子的僵硬程度没有好转,反而头昏眼花哈欠连天。到下午两点,邱振锋实在挺不住了,只好穿戴齐整,顶着呼啸的北风,走到了离家八百米左右的社区诊所。邱振锋一直都不喜欢去医院。大医院总是那么盛气凌人。人一病,精神就脆弱,不想再被医院欺负;小医院倒是平易近人,但又透着一种人微言轻的不可靠。在邱振锋的心目中,家门口的社区诊所本来已经位于歧视链的最低端了,偏偏今天挂号的小护士竟表现出了大医院的说一不二。邱振锋说挂骨科,小护士看他精神委顿,脸色腊黄,非要他先挂一个内科不可,理由是“骨科不接受传染病”。
社区诊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邱振锋在这座小型迷宫里又折腾了两个小时,才终于被护士领到一位骨科医生的面前。关于这位女医生,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她满头的小细卷,湿得仿佛能滴出水来。邱振锋对女性化妆品全无知识,他不知道那是抹了很多定型剂造成的效果,只以为她洗了头没吹干就来上班了。他自己长期受颈椎病折磨,脖子一受风就会针扎一样地疼。此时外面狂风大作,邱振锋一看到湿头发,就像在冬天的广场上看到喷泉一样,全身冷得发抖。
女医生正低着头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邱振锋一坐下,她就把自己的本子合上,推到一边,然后接过邱振锋的病历本。
“哪里不舒服?”女医生例行公事地问。
邱振锋的病历本是今天刚买的。上面只有姓名、年龄和半小时前内科医生写下的诊疗记录。女医生读内科记录时微微皱起眉头,嘴角上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这表情刺激到了邱振锋,让他突然产生了说话的冲动。他很想跟她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会被发配到内科去,他想告诉对方自己对这所社区诊所的看法。不要怪我有偏见,人的意识都不是空穴来风,越偏颇的见解背后越有着非同寻常的故事。我的故事实在是匪夷所思,连我自己都不大相信。然而,滔滔江水般澎湃的思绪涌到邱振锋的嘴边,却只浓缩成一句话:“打喷嚏,把脖子扭了。”
话一出口,他被自己的笨嘴拙舌羞得无地自容。女医生的表情依然很中性,既没有轻视,也没有重视。她一边听邱振锋自述病情,一边在病历本上奋笔疾书。邱振锋讲完,女医生叫他转过身去,自己伸出右手,四根手指搭在邱振锋肩膀上,姆指轻轻地在邱振锋的脖子右侧按压。这本是很标准的医生对病人身体的探查,但邱振锋却好像被电击了一下似的,身体突然本能地往反方向闪开。
“别动!”女医生说,同时左手搭在他的左肩上。邱振锋乖乖地坐正,女医生的姆指继续在邱振锋脖子侧面按压,似乎是在试探、比较。终于,她的姆指停留在一处,用力一捻。这一捻便将邱振锋脖子上的一根筋单独挑了出来。邱振锋的全部痛苦就在那一刹那间被女医生的姆指圈定了。
“啊!”他情不自禁地大叫了一声。这声音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自早上起,邱振锋就有一种脖子以上不属于自己的感觉,女医生只用力一按,就仿佛捻碎了一道堤坝,让邱振锋的热血重新在全身奔涌。他情不自禁地伸出两只手,双臂交叉在胸前,用自己的右手抓住女医生的左手,自己的左手抓住女医生的右手。
这一年,邱振锋三十二岁,海伦二十八岁。两个人金风玉露,干柴烈火,如胶似漆。交往到第二个月,海伦怀孕了。她问邱振锋:“要不要这个孩子?”邱振锋回答说“要”。
虽然跟第一任女友分手已经八年多,邱振锋却并不缺乏性生活。他跟文艺女发生过艳遇,也跟已婚女搞过地下情。有的女孩子会主动要求他戴套,有的女孩子则不。如果女方要求,邱振锋就会顺从;如果女方不要求,邱振锋就会自觉。邱振锋和海伦第一次上床的时候,海伦完全没有提起避孕套的事儿,邱振锋也把这件事彻底置之度外了。第一次不戴套作爱也许是偶然,但一而再,再而三,这就绝不是偶然了。遇到海伦之前,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邱振锋觉得自己精神涣散,无法集中精力,活得像个孤魂野鬼。就算强迫自己坐到书桌前面,过程中已经将意志力消耗掉了一多半,剩不下多少能用到写作上了。但海伦有一种奇妙的魔力,他只要进入她的身体,只要沾染到她身上的催化剂,他的身体就会爆炸,爆炸之后他会感到神清气爽,就好像他把自己体内的垃圾都变成了能量。
和酣畅淋漓的没有保护的性生活相比,从前那些戴套的艳遇都只是苟且而已。
既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避孕,那么等海伦怀了孕,邱振锋怎么能说“不要”呢?
道理明摆着,但海伦还是反复征求邱振锋的意见:“你不想要就告诉我,剩下的什么都不用管。”
别看我们只是街道诊所,妇产科也是有的。手术床,吸宫器,窥阴镜,一样不缺。
邱振锋经受住了考验。一次又一次,他坚定地说:“要”。
决定要孩子之后,两人迅速登记结婚。海伦没有北京户口,但邱振锋并不在意,事实上他们的登记注册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唯一的小曲折是海伦必须提供户口所在地派出所出具的单身证明。一等到海伦父母从老家把这纸证明寄来,他们就去领了证。顺利得让邱振锋略有些扫兴。
成了合法夫妻,海伦就催着邱振锋去报社申请准生证。邱振锋有些犹豫。他一直上夜班,很少跟作息时间正常的管理部门打交道。“不能让你爸妈再托人开一个吗?”邱振锋问。
海伦说:“从北京要到的准生证,将来能给孩子上北京户口。”
“现在谁还稀罕北京户口?”邱振锋漫不经心地问。
“别傻了,等孩子上了学,你就知道北京户口多值钱了。”
这倒是一个意外惊喜。邱振锋于是牺牲了某个上午的睡眠,找到了单位里管计划生育的崔大姐。崔大姐只是从育龄青年的花名册上见到过邱振锋的名字,从来没跟真人对上过号。她一脸狐疑地端详着眼前这个陌生人,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让一个假冒伪劣者占了单位的便宜。
”你这种情况不能给准生证,”大姐把能翻的笔记、表格、规定都翻了一遍,最后慢条斯理地得出结论:“你虽然是北京户口,可你是北京集体户口。你看,这儿写着呢。就这——”
原来北京户口真地分三六九等。曾经有一段时间,报社的年青人都在想办法投亲靠友把集体户口转出去,只有邱振锋按兵不动,因为他觉得这很可能又是生活设下的一个骗局。
邱振锋傻傻地问:“现在还能不能转成独立户口?”
大姐说:“能啊,你买套房子,不再住集体宿舍就可以。”
会不会是另一个骗局呢?邱振锋满腹狐疑地回到家,将交涉经过汇报给海伦。海伦眼睛一瞪:“骗谁呢?咱们这集体宿舍里好几对儿生儿育女的。孩子都在楼道里跑呢。他们的准生证是怎么来的?”
邱振锋顿时哑口无言,任凭海伦再怎么催他,一律以沉默应对。海伦无奈,只好绕过邱振锋直接去找崔大姐。崔大姐和海伦亲切地交谈了半个来小时,然后推心置腹地说:“其实也不是不能通融,只是我们单位女同志多,指标分不过来。小邱三十多了,可以算晚婚模范。这样吧,你们现在提出申请,明年我破例给你们发个指标。”
海伦思想斗争了两个星期,最后决定放弃北京出生证。她已经二十八了,如果把这个孩子打掉,她可不能保证以后还能生出来。决定之后,海伦的父母就开始在甘肃张罗,反馈回来的结果却是:这种事儿必须由本人亲自到场办理。于是,就为了这张准生证,海伦往老家跑了三趟。第三趟虽然办成了,但海伦已经怀孕七个月了,岳父母提出让她留在娘家待产。
当海伦为准生证着急上火的时候,邱振锋既有心无力,又备受煎熬。听说海伦决定暂时不回北京,邱振锋顿感释然。失而复得的单身生活令他感觉自己在做梦。他现在最害怕的就是被人吵醒。每当听到电话响,他就会全身一激棱。要是能变成隐身人该多好啊!谁也看不见他,谁也不要给他打电话。
海伦怀孕八个月的时候,有一天突然在电话里哭着说:“我想移民加拿大。”
“嗯。嗯?”
海伦说:她不能容忍孩子生下来还要落户县城。她从十八岁离家到北京上大学,就已经下定决心远走高飞了,没想到在外飞了这么多年,竟然又回到老家趴窝孵蛋,这让她觉得很丢脸很丢脸。
“其实,”邱振锋尽量用轻松调侃的语调说:“给孩子留一些奋斗的目标也是挺好的。像他爸一样,长大靠自己的努力挣个北京户口,不也很好吗?”
“然后呢?”海伦问:“就算他挣到了北京户口又怎么样?他能保证他儿子还有北京户口吗?一代一代地跟户口死磕,还有完没完?”
因为孩子没有北京户口就要移民加拿大,这是一条彻底超出了邱振锋经验频道的,让他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的信息。
一天早晨,岳母给邱振锋打电话,说海伦羊水破了,看来要早产了。邱振锋赶紧跟单位请了假,然后直奔首都机场。他在机场买到了当天下午的机票,下了飞机再换乘三个小时的汽车,一路颠簸终于在午夜时分赶到海伦的病床前。
“母子平安。”岳母告诉他。
岳母补充说:因为羊水破了,但又没有宫缩,医生决定给海伦做剖腹产。正是这个决定救了海伦一命。胎儿取出来以后,医生才发现海伦患了胎盘植入,就是说胎盘像植物一样长出了根,深深地扎进了子宫壁。如果是自然分娩,胎盘无法娩出,有可能导致大出血。即使手术也不能百分之百成功,因为需要用刀一点一点地把植入的胎盘挖掉。这种手术难度很大,弄不好还是要子宫大出血。
邱振锋听得头皮发紧,恍然间又有了脖子转不动的感觉。岳母见他呆若木鸡,便反复强调:“是个儿子”,但邱振锋就是振作不起来。儿子也好,女儿也罢,在他的幻想中反正都是个怪物。一个全身长满了触角的怪物,死死地吸附在他的身上。
裹在小被子里的儿子被护士抱过来了。邱振锋本能地不想碰那个包袱。他察言观色,感觉海伦对儿子也不是很走心。他不知从哪里看到一种观点,说剖腹产的女人都不如自然生产的女人爱孩子,因为前者没有经历过撕裂的阵痛。用手术从子宫里把孩子取走,就跟拿掉一个子宫肌瘤没什么区别。好像为了验证他的观点,海伦醒过来后说的第一句话,不是要看孩子,而是:“加拿大”
维克托出生后两个星期,邱振锋就返回了北京。岳父母把母子俩照顾得很好,邱振锋既无须担心,也帮不上忙。海伦在娘家一住就是一年,邱振锋只在春节期间去甘肃探过一次亲。海伦隔一段时间就给邱振锋下一道指示:你把自己的出生证找出来;你去公证处公证一下自己的学历;你去律师事务所签个字;你去做个体检。邱振锋知道这一切都与移民有关,但他从来不多打听。他乐得不求甚解,因为他有一种很强的预感:只要移民一办好,海伦就会让他在离婚协议上签字。
维克托一岁的时候,海伦拿到了移民纸。邱振锋暗自发愁,他有些害怕海伦会把维克托扔给她。没想到,海伦胸有成竹地说:维克托可以留给姥爷姥姥带两年,咱俩先去加拿大打天下。
“咱俩?” 邱振锋很吃惊,“我以为你要把我休掉呢。”
海伦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从一开始我就告诉你我办的是家庭移民。要不然我干嘛让你签字,让你体检?”
邱振锋虽然有些感动,但还是拒绝了海伦的提议。当然,他也没有把话说死。根据他一贯的方式和性格,他表示再等等看。
海伦也没有勉强他。2004年的深秋,她自己一个人去了加拿大一个叫卡尔加里的城市。海伦是从北京国际机场走的,走之前在北京停留了三天,对邱振锋简单慰安了一下。
很多夫妻分居两国,第一个障碍就是时差。有时,一方情绪波动,特别想找人倾诉,偏偏另一方正在睡觉。世界是平的,地球是个村,但是24个时区仍然存在。恰恰海伦与邱振锋之间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邱振锋要值夜班,而上班的时候往往没什么工作。海伦经常在北京时间的夜半三更给邱振锋打电话,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反倒因为时差而密切起来。
再说,海伦刚到加拿大,看到什么都是新鲜的,她的聊天就显得很有内容。从前,邱振锋每次接听海伦的电话心里都犯怵,因为她总是车轱辘话来回说,说着说着还要哭一鼻子;现在,听海伦讲电话成了一件轻松有趣的事儿。见多识广就是好啊,邱振锋想: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巧珍也能变成黄亚萍呀。
看来加拿大是个好地方。邱振锋有时会略带自嘲地想:也许外国的月亮竟真的比中国的圆呢。好奇心,再加上海伦的怂恿,2005年夏天,邱振锋请了两个星期的假去看望海伦。海伦自从到了加拿大就开始工作,几乎没有游山玩水,便也趁着这个机会请了假。两人在温哥华国际机场一见面,就租了一辆车,开始了加西自驾游。当年邱振锋和海伦刚认识的时候,两个人只是在狭小的单身公寓里偷偷摸摸地上了几次床,还没把对方的身体完全摸熟,海伦就宣布怀孕了,从此过上了奶粉尿布的生活。如今,在一个没有熟人的陌生国度,在似乎永远不会完全黑下去的高纬度夏夜里,他们终于又找回了失去的伊甸园。
有一天,他们来到路易斯湖畔。路易斯湖水来自冰川,而冰川在融化时挟带了大量的矿物质,所以路易斯湖水呈现出一种饱满的翠绿色,既深沉又艳丽,美不胜收。两人在湖边散步的时候对望了一眼,彼此都猜到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他们在湖边找了一家旅馆住下,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再摸回湖边,脱衣下水。在水中做爱其实不如想象得容易,也谈不上有多么强烈的快感,但对于生活的这种欺骗,邱振锋可以欣然承受。
此次短聚还令他发现了男欢女爱的秘诀,那就是:在对方已经满足的时候,再多给一点。就那么一点点,一个人会感到惊喜,另一个人会感觉快乐。当然,这并不容易做到,因为需要想象力。邱振锋为自己的想象力尚未完全被生活吞噬而感觉庆幸。两个星期的探亲结束之后,邱振锋竟有些依依不舍。飞机徐徐升空,邱振锋若有所失。那些他从前如此珍视的东西:北京户口、正式工作,如今竟显得轻如鸿毛。加拿大的月亮并不比中国的圆,但躺在加拿大夏天的草原上,他会突然记起头顶上的太阳是一颗恒星。这个就事论事的“恒”字给他带来了莫名的喜悦,就像那个约定俗成的“求”字让他莫名郁闷一样。邱振锋骨子里就是个不可救药的文青。
他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存。在恒星的光辉之下,点点滴滴的龌龊和屈辱都浮上了水面。为单位卖命这么多年,竟然连一张准生证都求不来。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中国的人太多了。地广人稀的地方就是好啊!他和海伦在天大地大的荒原上开车,半天见不到一个人。那才真是天地之间一个大写的我呢!
邱振锋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世界上如果真有值得追求的东西,那就是自由。
心里有了松动,邱振锋的工作表现就开始下滑。说不清到底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总之半年之内,邱振锋就在单位里呆不下去了。他在北京也没什么牵挂,辞了职,把家私半卖半送,买了张机票,就去了加拿大。
邱振锋到加拿大定居之后,才发现海伦不是在中医诊所工作,而是在按摩店工作。邱振锋顿时有一种受骗的感觉。好在,这一次不是被生活所骗。冤有头债有主,骗他的人是他的老婆。
海伦则理直气壮地说:“按摩店怎么了?又不是色情场所。这是加拿大,你不要老拿中国的有色眼镜看人。”那口气让邱振锋想起了第一任女友:这都九十年代了,你怎么还是八十年代的思维?
“那上次我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实话呢?”
“我也没有骗你啊!”海伦瞪大了眼睛,一脸无辜,“上次我在休假,咱俩玩儿得那么开心,你一句都没问过我在做什么工作啊!”
“可是我现在知道了,而且我很不高兴!你能不能听我的,换个工作?
“能啊!但是你得讲出道理啊!如果我不做这个工作我能做什么?什么工作能让我一年挣五万加元?五万加元!我说的是纯收入,不是税前收入。做按摩有小费,小费是现金交易,可以逃税。”
“体面的工作能有小费吗?你去看病会给医生小费吗?”
“我这都是为了维克托呀!”海伦辩解说,“有了钱就可以买房子,有很多很多的钱就可以买很好很好的房子。房子一定要买在大城市—多伦多或者温哥华,还要买在好学区,这样维克托就可以上好学校。”
“一派胡言!”邱振锋说。
“怎么是一派胡言?”海伦反问,“难道你不愿意让维克托受最好的教育?实现我们自己实现不了的理想?”
我的理想呢?说好的自由呢?凭什么一切都要为了维克托?邱振锋心里一万个不服气。他憋得脸都紫了,但就是不敢把这几句话说出去。他曾经有过惨痛的教训:只要质疑“为了维克托”的合理性,就必然会导致海伦新的一轮痛斥,这一轮的主题是“你还像个父亲吗?”
海伦的老板也是中国人,名叫莎莉。莎莉请邱振锋吃饭,饭桌上温言软语地给他解释海伦工作的性质。莎莉还带邱振锋参观海伦工作的场所:一个宽敞的大厅,十几张按摩床,中间有布帘子遮着。布帘子是从天花板的导轨上垂下来的,离地五十厘米,既可以遮挡客人的隐私,又可以通风透气。你虽然看不到按摩师的手,但可以看到他们的小腿绕着床边走来走去。虽然做不到完全透明,但的确也很难藏污纳垢。
莎莉得过本地商会的优秀企业家奖,休息室的墙上挂着莎莉的奖状和她与市长的合影。海伦是领班,因为她是全店唯一一个考到了政府执照的按摩师。作为一个中国新移民,能考下这么一张证也是很不容易的,最起码英语得过关。海伦的证书和莎莉的奖状并排挂在墙上,充分显示出海伦的地位。
“来我们店里的老外都是由海伦接待”,莎莉说,“老外都很nice,都很规矩。”
莎莉还说:按摩分两种—治疗按摩和保健按摩。我们虽然做的是保健按摩,但手法上和治疗按摩没区别,区别就在于客人其实没有病。
听着很有道理,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回想起当初自己跟海伦天雷勾动地火的瞬即,邱振锋不禁扪心自问:难道我不nice,不规矩?
但如果允许无限联想,则任何职业都会引出邪念和不轨,即使在诊所工作也不能幸免,就算当耳鼻喉医生也不保险。难道你想回到封建社会,让海伦用一根红绳系在病人手腕上号脉?
邱振锋知道自己不占理,但他心里就是别扭。可他初来乍到,自己也没工作,还得靠海伦的收入维持生活,于是也只好把委屈、不解憋在心里。心情不舒畅,身体上就和海伦疏远起来。邱振锋在卧室里从来不主动。海伦心里也有愧,觉得邱振锋可能嫌弃她,于是每天晚上都要大张旗鼓地洗澡,恨不得把自己洗掉一层皮。香喷喷的海伦依偎在邱振锋身边,用洗得起了皱纹的手抓住邱振锋。这样的触摸有一种奇异的调情作用,让邱振锋想到堕落与禁忌,想到屈辱和变态中可能存在的诗意。
邱振锋有时就会屈服。他闭着眼睛把海伦搂过来,然后粗暴地翻身而上。闭眼作爱能使他短暂地忘掉自己是谁,为什么到了这里。只是每当高潮袭来,快感沿着脊椎向上攀援,即将淹没他的天灵盖时,他从来不会忘记按下暂停键,光着身子去抽屉里拿避孕套。海伦默默地看着邱振锋戴套子,有时候会露出受伤害的表情,有时候则会露出冷笑。有一天,邱振锋被海伦笑恼了,于是就把戴了一半的套子摘了下来,这下轮到海伦不自在了,把身子扭成了一条蛇,推三阻四地不想让邱振锋进入。邱振锋死死地抓住她的双肩,将无数愤怒的问号射进她的身体。事毕,海伦讪讪地从床上爬起来,在浴室里洗了很长时间,然后又穿戴齐整,一言不发地拿了车钥匙出去了。
留下邱振锋一个人躺在床上,连着骂了自己一百个“混蛋”。海伦很早就跟他说过:她再也不能怀孕了,因为第一次得了胎盘植入,第二次再得胎盘植入的机率是百分之八十。毕竟是自己老婆,应该爱惜一些。
邱振锋本质上并不是个混蛋,让他恼火的是海伦背后的逻辑:因为再也不能怀孕了,所以维克托就是她这辈子的唯一。她必须珍视维克托,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克托。
好吧,就算这也说得通,但为什么我做的一切也必须都是为了维克托呢?我又没得胎盘植入。
“因为是你想要这个孩子!”他能想象海伦瞪着无辜的大眼睛义正辞严地说。
一派胡言。女人真是不可理喻。一开始是小心翼翼地征求自己的意见:“你想不想要这个孩子?”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都是因为你想要这个孩子”,也许再过两年就会变成“当初是你逼着我要这个孩子”。
邱振锋感觉自己一步一步地陷入了一个圈套。可这是谁给他下的套呢?海伦能计划自己的胎盘植入?就算她能,崔大姐难道也能够配合演出?
也许,这就叫做“被生活欺骗”,而且是再一次。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想象着海伦孤独地走进24小时药店,他不禁想起自己离开中国时的豪情万丈,以及自由指日可待的幻觉。
有一件事,他一直没有告诉海伦。他前脚刚走,后脚单位里就开始了住房改革。只要他晚走一个月,他就可以用极低的价格买下住了八年的那幢集体宿舍里的一居室。那幢楼虽然已经四面露风,但地理位置毕竟在四环以内。要是海伦当初能打掉维克托,推迟一年再怀孕,也许故事就是另外一个走向了。
如果他把这件事告诉海伦,她脸上会不会有懊悔的表情呢?他不禁有些恶毒地想。
时间又过去了一、两个月。有一天,他们又为一件小事争执起来。海伦再次祭起了“为了维克托”的大旗,邱振锋的恶意再也压抑不住了,他冷冷地说:假如为了维克托做什么都可以。那你为什么不去卖呢?那不是挣钱更多更快?
海伦一巴掌扇过来。骨科医生的手,又有力道又有质感。海伦才使了三分劲儿,邱振锋就已经被抽得昏头转向了。
邱振锋也火了。他想象自己抡起拳头,“砰”地一声砸在海伦脸上。但不知为什么,他的手臂就像假肢一样,冰凉麻木,行动不便。他既沮丧又震惊:看来自己这辈子甭想实施家庭暴力了。想到“家庭暴力”这个词儿,他心中忽然一亮,一个金蝉脱壳的计划立刻形成。
邱振锋抄起电话就报了警。警察半小时后才赶到。在等待警察的时候,邱振锋一次又一次推开海伦递给他的热毛巾,一直坚持到警察来敲门,脸上挂着已经结痂的鼻血给警察开了门。
海伦是被她的老板莎莉保释出来的。回到家一看,邱振锋已经不见了。